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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悬崖村”,早晨7点30分。
13岁的陈日只准时走出家门,熟练地打开羊圈,山羊被她驱赶着,向村子与峡谷交接的一片灌木和草甸走去。她比姐姐陈熙明小两岁,姐们俩负责轮流放羊。在她放羊的同时,陈熙明也开始为家人准备早饭。
15岁的陈熙明是家中长女,有5个弟弟妹妹,最小的才2岁多。她早已成为家中“小家长”。六一放假到6月5日,陈熙明会给妹妹弟弟们洗衣服,去苞谷地帮爸爸妈妈除草,有时候做做饭。弟弟妹妹们除了做作业,还轮流放羊,帮家里做些家务。
这段时间,同学们从老师和家长那里知道了村里的天梯正在被很多媒体报道。她说,刚开始上学爬天梯,特别害怕,弟弟妹妹们还遇到过危险,对于她来说习惯了天梯的高度,但还是要爸爸接送才安全。
她和同学们都听说要修路,这样弟弟妹妹们以后上学就安全了,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心里好高兴”。
▲6月1日,新京报刊发《悬崖上的村庄》第八天,新京报记者带着直播设备,再次沿着孩子们的上学路线,攀爬17条藤梯,进入海拔1400多米的“悬崖村”,记录村里孩子的六一儿童节。
其实,“悬崖村”孩子们的天梯求学路只是大凉山腹地彝族社会日常生活的一个瞬间,像这样的村落在附近还有3座(苏朱、阿土特图、勒额基姑),古里拉达区域——大凉山最隐秘的所在,所有到访的脚印也都只是一种初探。
于是我们将悬崖村更多的背景和细节书写并完整真实地呈现出来,通过还原这次地理发现的过程,让更多的人更好地去理解悬崖村这种生活方式的真实存在,这背后壮丽的大凉山地理空间、民族灵魂、社会变迁、生产资料、生活习俗和不同文化的历史底蕴,加之接下来为抵达真相干预现实的种种努力与实践,最终促成生活在不同地域里的人们以认同而非同情的心理在遥望中平等关照。
不要相信路上方的灌木
不要相信路下方的黑石
三个不同角度的制高点观察最独特的谷中谷
美姑河壮丽的大峡谷堪比科罗拉多峡谷
美姑河大峡谷谷底
堪比科罗拉多大峡谷
出发前,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科学家杨勇在谷歌地图上已经对昭觉县古里拉达这片神秘区域做了详细的搜索,当黄茅埂、龙头山、狮子山这些大凉山的地理标志,以及美姑河、古里拉达大峡谷、悬崖村这些秘境以三维立体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不由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海拔3500米到4000多米群峰嵯峨的分布比看地图册要清楚得多,地图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像人脑的沟回早已把人转晕。
图片由杨勇提供
昭觉身处四川大凉山的腹地,它的北部是美姑县,在昭觉和美姑的东部,翻过南北走向连绵的黄茅埂,坡的西面就是属于小凉山的雷波县。1952年昭觉成为凉山州州府所在地之前,这里在四川西南地区一直处于遗世自主的状态。
1941年7月1日,由西南联合大学化学系曾昭抡教授率领的“川康科学考察团”考察的地段,以西昌为起点,向东经昭觉、美姑到雷波,横越大凉山顶峰黄茅埂的沿线,累计里程约506华里。在当时出版的地图上,这一片区域几乎是一片空白,“内容情况不明”,即使是西洋探险家对这里零星的几次尝试,也大多无疾而终,所以曾昭抡的行动在当时可谓一个创举。
半个世纪过去,凉山在中国的现代化计划中仍旧位处边缘,《我的凉山兄弟》里写着:不论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还是整个中国相比,凉山在70年代仍是全国经济发展成果最差的区域。而从现在开始,凉山州已明确把旅游业作为全州首位产业来谋划,发展生态旅游产业是凉山的希望所在,后劲所在,因此我们此次地理资源考察重点之一也落在这个区域。
实际进入古里拉达区域后,我们首先选择了不同角度的制高点来俯瞰观察这里最独特的谷中谷。
第一处制高点是被杨勇称为“大平台”的地方,远处支尔莫乡一带海拔4000米壁立高耸的龙头山与狮子在云雾中对峙,两山之间形成近3500米的深切峡谷。视线由远及近,干支流谷顶平台高低错落分布,谷中有谷,直插谷底,险峻巍峨,隔沟相望,难以到达,而平台顶部平坦阔,景色如画。美姑河在其下游段展示出非常壮观的峡谷形态,最宽的地方也就2公里,杨勇认为其形态特征与科罗拉多大峡谷具有相似性:峡谷由巨厚的水平或缓倾斜岩层组成;峡谷顶部保存着完整的夷平面,美姑河谷顶夷平面被支流切割分异,形成3-5级岩肩平台,错落分布,彝族人选择它作为居住地而避争斗和战乱,成为今天诸多的悬崖村。从大平台往下看岩肩平台上是哈甘乡翠绿宁静的村落。
哈甘乡翠绿宁静的村落
吉克氏族的发源地
最远的山头就是龙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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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相连的山峰被当地人称作瓦吾达莱
龙头山一直是大凉山自然地理的标志,昭觉县委办公室秘书吉克劲松说云雾里的龙头山也是他们吉克氏族的诞生地,更是彝族其他诸多家族的居住地。凉山彝族原始宗族组织形态是由部落、宗族、大家支、小家支、若干父系个体家庭组成,形象地说,宗族好比一棵大树,分衍出来的大家支和小家支,就像这棵大树的分支,其家支全体成员就像这棵大树的叶子,由此构成了彝族人一环扣一环的父系宗族家支血缘关系图。谈及龙头山,凉山民族文化研究所马尔子所长解释说大凉山彝族2000年前从云南昭通一路迁徙而来,很多家族就居住在龙头山脚下,因此龙头山只是吉克家族的发源地,是其他家族的居住地而非发源地。
谈及龙头山,凉山民族文化研究所马尔子所长解释说大凉山彝族2000年前从云南昭通一路迁徙而来,很多家族就居住在龙头山脚下,龙头山只是吉克家族的发源地,是其他家族的居住地而非发源地。彝族单姓村落很少,复姓居多,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一棵树上开着不同的花。
古希腊人说,音乐和天文学地理学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天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永存于外部世界的可见物体的学科,音乐则是研究深藏于内心世界的隐秘情感的学科。音乐总有办法发现隐藏在我们心灵深处的那些虽然丰满,却不可见的流动的情感,帮助我们确定自己内心的状态。
被誉为彝人灵魂的吉克老鹰在《山褶》里唱道:“不要相信路上方的灌木,不要相信路下方的黑石,沿着白色的路自然而归??”,“你要知道我首先是个毕摩,然后才是个音乐人。在多少个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唯有信仰才是我赖以生存的法宝!孜玛!孜玛!孜玛!”,“回来吧,已逝去灵魂的彝人们,魂归祖先的地方,不要继续迷失自己,久啦,久啦,嘿久啦??”
站立在悬崖边寻找信号的彝胞
背着鸡走在探洞的路上
支尔莫才有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风貌
凉山位于四川盆地和川西南山地之间,是中国东部湿润亚热带气候和西部干湿亚热带气候的分界线,因山高气寒,故被称为凉山,但凉山这个词到了清代才开始在文献中出现。大小凉山以黄茅埂为界,有着南干北湿、东润西燥、低热高凉的特点。5月中旬支尔莫乡白天的体感温度已相当热。
支尔莫乡联络村古则社,丰茂的植被高低错落,云雾从深谷里升起,水汽笼罩在青灰色玄武岩山体上。站在狮子山腰,与龙头山对峙,这也是第二处制高点来观察两山之间的深切峡谷,支尔莫乡党委书记阿皮几体讲了当地的一个传说。
对峙中的狮子山与龙头山两位山神互相不服,于是比武,狮子山山神一箭射中了龙头山上一匹马的前额,龙头山山神回了一箭,射中了狮子山上一只狗鼻子上的一粒米。狮子山神大骇,于是呼风唤雨把自己包裹起来,三天里只有一天放晴,阿皮书记说世世代代的乡民们都是用这个传说来解释为什么狮子山这边云雾这么多。由于云雾的遮挡,支尔莫这一带的原始森林分布密集。而对面龙头山的植被,在他的记忆里,“参加工作22年,刚来的时候那里都是光秃秃的,都是退耕还林之后才种植起来的次生林。”
阿皮书记自己认为出现这样的差异,可能与另一个传说有关。
古时候,支尔莫苏朱村苏朱社的山里突然出现了一头绿色的野猪,结果被老乡给分吃了,第二天,老乡们发现山谷里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不断地回荡:“还我绿猪,还我绿猪??不然走着瞧。”
老乡们感到奇怪又恐怖,当天下午果然就发生了山崩,只有一户人家因为回娘家没有分到猪肉,房子没倒活了下来。从此以后,乡民们看到高大的树木都会保留,再也不会轻易打野生动物,以求山神佑护风调雨顺。
高大的树木、高山、大河在彝族人心目中都具有神性,彝族的毕摩文化具有原始宗教的特征,相信自然万物有灵。传说也是有根据的,事实上苏朱社那里确实是地震灾害隐患区。而昭觉县的原始森林只在支尔莫乡生长,有2万亩。
有大树老树的地方,一定有故事,吉克劲松说,这里以前还留存有沙马甘道土司的剑与鼓,这位土司用鼓声司晨,乡民们也以鼓声作为作息时间,而支尔莫,在彝语里就是钟,风铃的意思。
顺着山褶下到悬崖村
远眺悬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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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点,几年前这里还住有村民
布色列落海拔2400米,深渊的一半位置大约海拔1500米左右就是此次考察要去的阿土勒尔悬崖村,村子位置再向下到达河谷,落差在800米,布色列落是下悬崖村前的第三个观察点,能完整地看到岩肩平台上的阿土勒尔村落全貌,但无法看到村民出村攀爬的天梯。村子背后的苏八古水电站垂直落差在1180米,在同类梯级电站里位于亚洲第一世界第二,但因为水量小装机5.2万千瓦,目前还在使用,并入西电东送的电网。
布色列落,苍琼观平台的景观浩荡极致令人震惊,在杨勇眼里,在地质活动剧烈、金沙江下游水系切割强烈,峡谷深燧的大凉山腹地能有这种地形地貌如此强烈对比分异的景观十分罕见,加上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彝族文化习俗的原真保存,完全是现代旅游市场的稀缺资源。他建议以龙头山-狮子山-大峡谷为圈的跨界国家公园理念就源于此。以国家公园模式谋划该地,结合发展转型、扶贫攻坚、民生改善、民族进步、生态保护等一揽子推进,以大手笔谋划旅游。
在布色列落村扎额支,顺着山褶下到悬崖村,5半小时的路程,这是此行所有人人生里不可多得的艰辛的一段山路,七八十度的坡度,杂草灌木丛生经常遮蔽了先行者的身影,而使跟进者找不到路。而所谓的路也是刚刚走出来的路,一边贴着山壁,一边便是深谷沟壑,最窄的地方甚至达不到双脚并拢的宽度,脚下密林里潮湿的腐叶或是阳光下干燥的碎石经常让人滑倒,头顶要提防猴子往山下砍石头。这其实是条村民多年不走的路。阿皮书记早早通知阿土勒尔村里的年轻人等候在半途,已接应我们整顿休息补充水吃烤鸡。休息点的那处山窝,几年前还有村里人住,因为受到猴子和野猪的骚扰,现在全部搬到山下平台上,与更多人住在一起。再次出发,黄昏所经过的路段,“悬崖猿声啼不住”,四五只土黄色的大猴子在崖壁和树顶飞跃,伺机下手。
到达阿土勒尔村已经彻底天黑,却在深蓝色天幕里依旧被当地人称为瓦吾达莱的双峰能看到流泉飞瀑。全村的老人都来看我们,听说是从布色列落下来的,他们也觉惊异。晚餐杀鸡宰羊,玉米面、酸菜汤,宾客、同村人、然后是村组长一家依次流水席,席地享用。白天看整个村寨依山而建,村口有不知何时从山上震落下来的巨石,成了村子天然的屏障。每家的饮用水都是来自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用管道接了直接注进水缸。
村落生活与“不解之谜”
村落全景
村落入口
村落中最古老的房屋屋顶,石片堆砌的屋顶上压着石头
从布色列落下到村里,全村的老人都来看我们
坐在天梯上休息
艰难的上学路
2000多年前从云南一路迁徙而来的凉山彝族,从滇东北经过漫长的时间岁月,跨过金沙江,然后分别以古侯、曲涅后裔的身份来到宁木莫古,并且在宁木莫古相汇盟誓后,古侯、曲涅的后裔们又再次向各自约定的固定方向迁徙游动发展,继续不断地寻找各自理想的居住地。在经历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历史时间岁月后,最终形成了现今凉山彝族这种大聚居小分散的居住格局。
像阿土勒尔村这样选择在岩肩平台上铸村,在当时是躲避战乱的好办法,自给自足的种植养殖生活,一切都依靠自然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需要与外界有更多的联系。而时至今日这个信息交流的社会,在盆地和山顶相对高差达到千米的地方,缺少必要的交通工具,出行异常困难。
进出阿土勒尔村除了布色列落的这条路,还有直线距离更短的天梯。之前报道的村里学生到勒尔小学走的就是这条。日常生活用品的采购需要爬下天梯,再走上7公里的山路,去到河谷的莫红小市集,每隔5天会有一次集市。阿皮书记说,乡里要开会,与阿土勒尔邻近的另外三个悬崖村——苏朱、阿土特图、勒额基姑消息都是靠一站一站的传递,比阿土勒尔村更困难的村子连信号都没有,也没有天梯。与顺着山褶飞沙走石随时可能滑下悬崖的路相比,用藤条和铁索绑在一起的天梯是快速高效的,甚至也相对“安全”,掌握好身体的平衡、保持体力,其他的意外因素相对可控。
爬天梯有讲究,上山女的走在最后,下山,女的要走在最前,这是阿土勒尔村出行的礼仪。阿皮书记说,悬崖村还有的特点就是离婚率为零,因为女人靠自己基本走不出去。村里的男人要结婚怕外面的姑娘不肯嫁上来,就在山下的河谷安置一处小房子,等和姑娘相处久了再告之以实情,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阿土勒尔村还有未解的谜,为了对当地的传说一探究竟,杨勇力邀重庆著名的攀岩人石成明,在崖壁上进行了一次探洞。洞穴高度500米,肉眼能看到洞口有木棍支撑,按当地人的说法洞里有古代人类文化痕迹,甚至有藏宝的可能。小石探洞的结果显示,这是处夹杂了灵灰岩和硅质白玉岩的玄武岩上不规则的张性裂隙空间,并不是发育完整的溶洞,洞深七八米,尽头有人工采硝的痕迹。望远镜里,洞旁不远处的崖壁上还有木栈道痕迹。
跟山下勒尔小学的校长谈及此事,他说早就听老一辈说过,以前的人为了抢地盘,他们用藤条攀登绝壁,四处找火药的原料硝,曾经误以为有些洞是国民党时期的火药库。口口相传的故事最终与实际的探索相吻合,也算是解了一个“不解之谜”。
善良朴素的彝胞们烤鸡宰羊迎客
记者手记
建构“生境”,美丽生存
高原台面疏树草地生态系统
龙头山下高原台面湿地生态系统
金黄色的索玛花
用报社同仁的话讲悬崖村求学路的报道向我们呈现了我们想象力之外的另一个中国景象,某种意义,这样的报道,也是让这些失声于现代中国主流生活视野之外的人们,借助媒体,向外界呈现了自己的渴望。采访中认识的彝族朋友告诉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都以一种猎奇的心态在看,都不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它的真正内在。
“关于我的家族,关于龙头山、关于毕摩,我很乐意给你说,但我怕我想表达的你不一定感兴趣,其实那天在古里拉达我就想告诉你我的祖先所征服的山崖绝壁、广袤森林,包括你看到的悬崖村对我们而言,概括起来就十个字:男人的鲜血女人的眼泪!我不想让我为之骄傲的英雄和传说,如今以这种方式来铺陈在世人面前被嘲笑!你们为村民做了件好事,村民也善良地感激着你们,他们大多也看不懂报道下面的评论!”
我告诉这位朋友,之所以将考察悬崖村更多的背景和细节书写下来,正是要回应那些不负责任的猎奇说,这种指责的背后恰恰是长久以来,现代文明社会里的都市人对少数民族地区还停留在“唯风情”论,“唯恐惧”论的褊狭认识上。关于彝族民族的现状,从表面看,他们有很多与文明不相称的陋习,甚至似乎游离于现代社会,但在我们的考察过程中,大多数彝人不乏优秀品质,我的同行者写道:“我所见的悬崖村乡亲们的品格,足以让城里人汗颜,他们勤劳、善良、坚韧,对于所有进入这个村的外来人,无论是探访还是好奇,不问缘由,都给予极高礼遇,而且无数次冒着危险接送上下的来访者,村里人的美德,是贫困之外的东西,远高于心灵荒芜的钢筋森林里的现代文明人。”与其深究造成巨大差异的历史或现代根源,不如换之以科学性的,建设性的实践和努力,对凉山人民来讲才是最有帮助的。
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生存之美在于能精妙地应对千姿百态的环境,并能顺应环境的巨变做出创新。“我倒认为,彝族的生存境地是优越的,至少比藏区好,比黄土高原好,比深受污染的华北大地好,怎么能说不适宜生存而要搬迁呢?这是值得注意的一刀切式的扶贫思维。”杨勇认为,只要引导好,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到位,政府和社会给予更人性化的关怀,扶贫措施一户一策,一村一策,彝族的优秀品质一定会得到激发和调动。
建构自己民族的“生境”,美丽生存是切实可行的。
文/新京报记者 刘旻 陈杰 图片/新京报记者 陈杰
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每日旅游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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